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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可!”
辜卓子想要上前阻止,可还不等靠近,沈思便将刀刃向里收了几分,霎时间衣领便被血染红了老大一片。
“心系同州者,又何止公子一人?可知在下……算了……”
辜卓子被逼无奈,吩咐两名侍卫调转马头,重又向同州方向驶去。
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辜卓子一改之前置身事外的散漫态度,幽幽开口小声叹道:“多谢公子行此举了,辜某虽牵挂故人,然身受王爷大恩,又怎可有负所托?如今公子也算是成全在下了……”
马车一路向西,行出半日才渐渐有了人烟,然而沿途所见景象却令人心绪愈发低沉。
昔日里那些青山环抱、井田阡陌的乡镇村落,如今已被战火摧残得遍地焦土路有弃尸,逃难的百姓们拖家带口成群,衣衫褴褛面色凄苦,眼神里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与仓皇。
又行了半日,来在一处谷地,前头有辆牛车陷在淤泥里无法动弹,挡住了沈思等人的去路。
一对鬓发班白的老夫妇领着两名刚及总角之龄的小娃娃正一边挥舞鞭子抽打着牛背,一边死命往前推着车身,那牛累得“哞哞”
叫,四蹄刨得泥浆飞溅,可车轮始终纹丝不动。
沈思正自心急如焚着,恨不能立时生出翅膀飞去同州,见此情景即刻带了辜卓子并两名侍卫下车帮忙。
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牛车抬出了泥潭,老夫妇为表谢意,忙不迭跑到溪边拧了干净帕子递给众人擦手擦脸。
见老者操着口同州方言,辜卓子假做不经意地问道:“老丈这是从何处来啊?老老小小的赶路着实不容易啊。”
这一问,勾得老者打开了话匣子:“实不相瞒,小老儿一家打从同州而来,预备到乡下亲戚家暂且避避战祸,可恼这晋原各处都不太平,半路上和儿子媳妇也失散了,我们老两口倒还罢了,只是可怜了一对小孙儿。”
沈思本已打算告辞离开了,可听见“同州”
二字,他的心弦当即被紧紧牵动了起来,转回头去脱口而出:“敢问老丈同州城内是何情形?”
老者惊讶地望向他:“公子竟然不知?那同州城已然失守了,现如今里里外外都是鞑靼狗贼,大街小巷见人就杀,若是看到漂亮的黄花大姑娘,就先糟蹋了再杀。
公子此行莫不是要赶往同州而去?那可千万听小老儿一句劝,别再往前走了,天大的事总没性命要紧呐!”
“那卫守之……那晋王现在如何了?可、可还安好?”
沈思紧张得双手直颤,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了,虽然一路上忐忐忑忑诸多揣测,虽然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他真的很怕,害怕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不愿面对的答案,害怕仅存的希望被打破,害怕中秋一别即是永别,终究明月人间两难全……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等不及要去打听询问,就像饥饿濒死之人看到路边树上的野果,已经顾不得是否有毒了。
“唉,王爷千岁以身殉城,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否则那些鞑靼狗贼又哪里能够在同州城为非作歹呢。”
老者长长哀叹了一声,既有感喟也有敬畏,“咱们这位王爷能文能武,将晋原治理得风调雨顺不说,前些年汾水一战更是将鞑靼贼子打了个丢盔弃甲,真真涨了我们大周的威风,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啊……”
后头又说了什么,沈思尽皆听不见了,他耳畔嗡嗡作响,不断萦绕着那句话,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
沈思定定站在那里,全身僵硬如同冰封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那一家老小是何时告辞离去的,直到辜卓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他才木然地迈动双腿,跟着辜卓子慢慢走向马车。
上车的时候他一脚踏空,整个人直接跪倒,膝盖砸在尖锐的石子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狼狈地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站起来,还是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着他,才笨拙地爬上了车子。
接连数月奔波苦战,他膝盖上的隐疾日渐加重,起初只是上马下马会略感僵直不适,后来站得坐得久了,要试着一点一点活动开才不至跌倒。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从前他是宁城脚下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以一敌万,神兵天降,如今他是罪无可恕的朝廷要犯,颠沛流离恶名昭著,支撑在心里的那股精气神儿散了,多年积攒下来的大小伤痛就一股脑找上门来了。
仅仅是爬上马车这么个微小的动作,已经耗得他精疲力竭了,伏在那喘息的功夫,许多画面,许多言语,许多情真意切的美妙瞬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不断闪动旋转……等这场仗打完了,就去揽月山找处风景极佳的所在,置办一所宅子,附近要有向阳的山坡,可以放马,可以种菜,院里铺上打磨平整的青砖石,门口种上一棵老槐树……
两名侍卫候在车厢外头没有动作,只用眼神向辜卓子探询着下一步的打算,辜卓子正斟酌着该如何宽慰沈思,沈思倒主动开口了:“走吧,再不快些赶路,明日便到不了同州了……”
他是一定要去同州的,哪怕那里已经被鞑靼人所占领,他也一定要去,哪怕真如老者所言,晋王已死在乱军之中,他也一定要去,哪怕辜负了晋王送他出城的一片苦心,也一定要去!
无论如何,晋王还在同州城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十七夜,张弦月,小路崎岖,车子一路颠簸,走得歪歪斜斜。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脚下耸立着一排新堆的坟茔,那些挥舞铁锨的埋尸人一边低头夯土,一边齐声哼唱着:“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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