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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上古三代时期,人死了只有一枚棺。”
刘贺的声音和平日不太相似,像把皱成团的绸子舒展开,显得清清朗朗。
“在那个时候,哪怕是皇,也不过是多两层棺木,便长埋地下了。
孔子也说过:古也墓而不坟。”
刘贺负手在后,和上官一起仰望着墓室穹顶,缓缓说,“直到晚周,才从棺椁逐渐变成坟丘墓室。
孔夫子只见了开端,而后愈演愈烈。
那变化的起源却是特别朴素的:在礼崩乐坏的时期,人们失土流散,怕在远方呆久了回来认不出祖宗所在,于是垒起土堆作为标识。”
“皇太后回忆一下,如果是小小的坟丘,是不是像一个屋子的房顶?一方面,人们越来越把坟墓想象成一座冥居,上有顶,下有室;另一方面,人们占有之物越多,想带进地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于是,地上的土堆一点点变大,地下的墓室也变得越来越开阔,慢慢地,它不再是一座房子了。”
上官问:“是什么?”
刘贺没立即回答,而是从一盏青铜雁鱼灯里,摘出行灯。
那是一件缸灯和行灯两用的精巧器物,大雁嘴里叼着的一尾鱼是灯罩,油灯冒出的烟雾被罩子笼住,经大雁长颈弯进肚子,溶于肚内的水中。
需要行走时,鱼罩下面的灯盘有把手,可独立取出使用。
他把行灯举在半空,微光浮于穹顶,映出若隐若现的彩绘图案。
那是用粉色绘制的夜空,用墨线勾勒出九天云气,再以朱砂点亮二十八宿繁星。
他回答:“是宇宙。”
一座完美规制的汉墓穴,最基础的构造,就是天圆地方——头顶是穹拱顶,绘上云图星空,象征整个宇宙;脚下是方室土地,放置仪仗生活所需要的所有器物,象征人世。
这一切都以墓主一个人为中心。
所以,一座墓就是一个汉人心中天地人间的精密模型。
在大量的墓室当中,都绘有墓主出行的壁画,比如在平陵里就有刘弗陵车马烨然的长幅出行仪仗图,且有完整的车马间,陈列真实大小的驷马金车、驷马鼓车、斧车、属车、骑吏陶俑四人、车前伍佰陶俑八人。
从方位来看,这些出行画面全都朝向一个方位:大墓的门阙。
所以这些并不是墓主生前的复现,而是象征了一次新的出行,即从阴间到阳界的一趟旅途。
它最终的结局超越了方寸地面,到了穹顶中央,在朱砂星宿环绕之间,墓主转化为羽人,飞向绘有金乌的太阳。
也就是说,它不仅是空间上的一具模型,还是时间上的一条隧道,描绘了人从黄泉到天界、从今生到永生的全过程。
在世道逐渐崩坏的时代,只有极少数人能踩着白骨而上,而地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只能茫然迷失方向。
于是,他们叩问上天,又探寻地下,重新建筑一切观念。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沟通生死和阴阳的宇宙,人们才有了面对荒乱世界的力气。
“可是,明知道这已经是一二百尺的黄泉地下,明知道外面依然有无尽的星垂平野,却在这里造一个假的宇宙,有意义吗?”
“有意义。
因为经书告诉我们,天人感应,人的一举一动一骸一发都受命于天,所以人的神识想象出来的宇宙,一样是真实的宇宙。”
“明知道这么多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穿不了,摸不着,用不上,只有长明灯百年千年照着它们零落成尘,也有意义?”
“也有意义。
因为人无论羽化还是成仙,都不着痕迹,世间再无踪影,只遗留下这些器物,所以说,这些器物就是人的化身,只要它们仍在,墓主就还在人间。”
上官长吁一口气,这些实在太难懂了。
刘贺让她想一个场景:如果五百年、一千年,甚至二千年后,有人再次踏入这座地宫,再次看见这些金银玉器——孝昭帝是不是就坐在他们眼前?那么,他是不是就以区区之身,藐视了千百年的春秋?
一座墓,从它封盖的一瞬间起,就开始帮助墓主打败时间。
他更进一步说:“两千年以后,霍光、霍氏、甚至朝廷,都已经化为尘土,但孝昭帝依然在这里,豆灯长明。
从那时候往回看,会不会觉得,现在所有的战战兢兢都特别可笑?会不会觉得,所有外人加诸于他的制度、规劝、操纵,其实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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