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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次暗下去,玉漏在黄昏里的吴王靠上坐了会,原想趁这清闲功夫赴池镜的约,谁知老太太偏又有事叫。
进去一瞧,小丫头们不知几时散了,屋里还未掌灯,老太太坐在榻上朝她招手,嗓音放得低低的,“你来。”
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见个矮小的黑影子窝在那里,蓦地显出一股森然的鬼气。
玉漏心头吓一跳,走到跟前去,的确是老太太,拿了本账给她看,“你去后头点点那些银子和账面上对不对得起。”
怎的忽然想起来点私库里的银子?玉漏正疑惑,老太太便说:“正二爷这回来,是替他父亲来还笔账,统共三百两银子,我叫毓秀收到后头放着,你去看看数目对不对。”
原来是不放心毓秀。
老太太的私库一向是毓秀管着,前头起了疑,但又不好没来由的不叫她管了,今日趁毓秀晚饭后回家去了,特地叫玉漏对一对。
玉漏领会,也不多问,替这屋里掌了灯,又擎着盏灯往后头去。
点了半日出来,仍将账本交还老太太,“数目和账上的都对得起,正二爷才还的那一笔也在账上了。”
老太太这才放心,舒了口气,屋里的烛火仿佛也跟着松懈下来,终于照得亮了些。
玉漏把账本和箱柜的钥匙都收进斗厨内,老太太一面看着她行动,一面又说,“里头又本出项的账,你翻一翻,看看正二爷家还有几笔账没勾。
账上叫江路,是他老子的名讳。
“
玉漏拿出那本出项的翻了翻,“按账上写的,江路拢共还该着五百两的本钱没清,利息还要另算。”
老太太攒眉咕哝,“都两年了,连利钱才还回来三百两,也不知几时才能收齐。”
她们江家的亲戚最难缠,一门的男人几乎都是没出息,好容易出了个侯门奶奶,后又得诰命,独掌池家那么些家财,不来缠她缠谁?
这些年他们络绎不绝地朝她讨差事,借银子,她又不能应承,因为在这家里没有靠得住的人,娘家再不济也不能舍弃,说出去,她们江家也是有人的。
自然那是年轻时候的需要,如今老为一霸,没有再倚靠他们的需要,可应酬他们也应酬成了习惯,想来这就是推不掉的“亲戚情分”
。
玉漏收起账走来道:“总是收得齐的。
老太太是碍着亲戚间的情面不好催,他们难道就装糊涂不成?”
这一问,问出老太太连筐的抱怨来,“唷,你还不晓得他们,这年头欠债的倒比借债的厉害哩,你不问他他一味装傻不吭声,问起来,他背后还要说你小器!”
玉漏笑笑,“是这样,人可不是处处难为?穷的时候谁想得到你?一旦发达了,亲的热的都冒出来了。”
说到老太太心窝子里去了,她撇嘴说了句“可不是”
,便沉默下去,陷入无数琐碎的往事中。
人老了就爱追忆,在这样安静的傍晚,能清晰感到风一阵比一阵凉,同样能清楚感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玉漏在榻上坐着,替她做一块包头,忽然想到很少听她说起老太爷。
就是提起的时候,也只是淡然的口气,仿佛他只是个为她缔造了荣华富贵的人,因为时隔太长,她已不对他感激了。
他成了个符号,只是个符号。
不知怎的,玉漏想到她和池镜。
将来结为夫妻,倘或他也死在她前头,她提起他时是不是也那样淡然的口吻?她觉得应当要感激他,即便他没有爱她,到底也提供给她梦寐以求的优渥体面的生活。
思及此,盘算着成亲后上哪座庙里给他供个长生牌位,当他恩人似的供起来。
寂静中忽然闹起来,是你正二爷过来请安。
老太太单是听见他的声气就嫌烦,人向枕上歪去。
一时正二爷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人倒还没醉,规规矩矩作揖打拱,“孙儿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他算哪门子的“孙儿”
?这样自称无非是要紧巴着老太太的缘故。
老太太心知肚明,也不理论,指他在下首椅上坐,“搬去你三哥院里了?”
“晌午就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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